穿越记忆的时空--通道“侗文化长廊”采风

春牛舞

  这是一个有时间、有地点、有情节的抓偷牛贼的小故事。

  令人难忘的是正反两派人物的形象,极具民间色彩的诙谐、爱憎与哲理。追踪者那么赫赫有理,掷地有声。而小偷,竟是个满脸油光的黑脸麻子。

  侗款中的核心内容,具有侗族习惯法性质的“约法款”,以大量这种极具戏剧性的生动渲染,通过朗朗上口的韵文形式来告诫约束人们的行为,并有严格的“六面阴、六面阳”来量刑处罚。

  约法款把杀人放火,挖坟盗墓等重罪视为“六面阴”,有活埋、沉水等重刑处罚,而破坏家庭、弄虚作假、偷放田水、小偷小摸等视为轻罪“六面阳”。犯事者要自敲铜锣,走寨串巷,边敲边喊,自己数落自己的罪过,或备肉、米、酒,在本房族老人陪同下到受害者家中当面赔罪,沿途燃放鞭炮,晓知全寨,称为“喊寨”或“洗面”。

  偷盗属于“六面阳”中的第三层三部:“偷瓜偷菜罚他两一,偷鸡偷鸭罚三两,偷牛偷羊罚他四两四,推上十三平款,拉他上十九平款。”

  押上鼓楼前坪,聚集款区民众,按款约进行集体审判,是一种直观形象的惩罚与教育方式,称为“开款”。芋头侗寨的村长杨通位说,120年前,村里有个叫杨寒灯的武术老师因为偷了牛,开款时竟被集体判定活埋,他的整个家族因此蒙羞而迁出村寨,从此村里再也无人敢犯。

  神明在审判中扮演重要角色。不仅每次“开款”都要请示神明,如果遇到疑难杂案,断案意见争执不下,人们就以借神灵之明,用一些奇怪甚至有些野蛮的方式来执行最高裁判。常见的有“捞油锅”。在一口烧沸的油锅里放一把斧头,让可疑者用手取出斧头,其手伤者为案犯,未伤者则解除嫌疑。还有“杀鸡看眼”,令可疑者杀一只鸡,眼睛不闭者为案犯,眼睛闭合上,则解除嫌疑。如此判定,即使确实被冤枉,也只能认命了。

  “没有国王的王国”

  这种诗性、神性和理性混合,庄严的裁判和戏剧化的表演糅杂,由神灵的权威、乡间智者与大众共同完成的古罗马广场式的原始司法仪式,使人人都能在亲身体验中明辨是非黑白,受到震撼与教育。

  据专家分析,父系氏族社会后期,侗族社会为避免经济发展而带来的各类宗族与村寨纠纷而产生了侗款。因为侗族一直没有自己的文字,也没有经历严酷的封建等级制和裂变纷争的内部流血,约法款没有向书面意义上的法律提升,而是以劝世箴言之类的口头文学形式,由款师们代代相传,并滚雪球一般融合包罗了关于民族来源、生活习俗、文化节庆等各个层面的百科知识,出现了创世款,道德款、敬神款等各种集侗族精神文化之大成的款词。

  “款”之所以成为侗族精神文化核心,还缘于它是侗族特有的一种民间组织形式。整个侗族社会被分成大、中、小许多款区,彼此间在经济、军事上紧密联系,但并无政治上垂直的隶属统治。款首也与大众一样平等而无特权。因此,款有讲款、聚款、起款等带着原始民主色彩的各式组织活动。

  侗族社会凭借款这种特殊的政治与精神文化,保持了高度的内部统一和凝聚力,并以一种民族集体自我审视约束的方式,保证民族进程中的纯正性。集政治力量与精神力量于一体的款,最终促成了侗族生命与自然、生

  命与生命之间“和而为美”的文化体系的持续性。因而有学者将侗族称为“没有国王的王国”,“桃花源一样的和谐社会”。

  在新中国成立后,侗族纳入到国家政治体系之中,款组织分崩离析,失去原有的政治意义。款文化也随着乡间款师的老去与消失而日渐衰落。但它千百年来在民族心理中形成的道德信念和秩序,依然朴素地影响着今天的侗族社会。它也像德意志古法以及非洲不少民族至今还普遍存在的习惯法一样,包含了人类理性世界发展痕迹的珍贵密码,令人们可以回想,今天看上去枯燥与呆板的法律条文,其实与诗歌诞生于同一张温床,并走过了一个感性与理性浑然一体的“活法”时代。

  以款为核心的侗族丰富的精神文化遗产,是人类在自我的发现与探索中从混沌走向清晰,从直觉走向理性的鲜明印记,也完整地见证了一个民族历史发展的进化阶梯与文化力量。如同许许多多正在现代文明的快速渗透中风雨飘零的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一样,如果缺少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生态保护和高度自觉的文化认同,它们将迅速消失或者失去原有价值。通道侗族自治县有关部门正在积极行动,申报“百里侗文化长廊”为世界文化遗产。但愿记忆女神

  护佑这里的每一处村落,每一户人家,护佑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信念,浩浩苍苍的历史天空。

  记者手记

  被历史覆盖的大地

  在一些安静的夜晚重返昔日的现场,我努力从纷至沓来、千头万绪的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中廓清它大致的源流与历史。一次仓促的行走远不能承载历史的真正重量,却让我在某些瞬间与那个民族隐秘的精神之链接通,惊起层层波澜。

  出生于湖南通道侗族自治县一个小山村的著名学者林河先生说,2001年11月在海南省召开的“琼台少数民族学术文化交流周”上,上海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DNA实验室的李辉、宋秀峰二位博士宣读他们的实验成果,认为在中国56个民族中,侗族的DNA最为古老。

  侗族是否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我无法深究。但也许这些丰富的民族集体记忆,的确蕴藏着太多我们还未知的秘密。穿越通道“侗文化长廊”,让我对于生活在潇湘大地上的这个名叫“侗”的民族,从此不再陌生。

  我一直记得,在芋头古侗寨,热情的村民手挽着手,将我高高抛向空中“赛谢”,传说这样就可以摒弃一切病痛邪气,万事如意。在高步村萨坛前,龙白花几位侗家老“萨姆”(奶奶),听说我们远道而来,主动要为我们在萨坛前唱一支歌。老“萨姆”们手牵手围成一个小圆圈,神情肃穆安详,一如教堂里的唱诗班。歌声在萨坛的那棵万年青上缓缓盘旋。那是“萨岁”的象征,她们心目中的神。

  历史的记忆也许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寻找走进现实的交*点,直到连结成片,水滴成河,缓缓覆盖我们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将来于尘土而必归于尘土的我们,置于永恒流转的同一进程上,同一呼吸里。